专利说明书 – 一个连接词如何决定专利的“生死”？

如果你认为在专利说明书中，短语 “at least one of A, B, and C” 始终意味着“A 或 B 或 C”，那么现在可能需要重新思考了。在美国专利实务中，对这一看似简单的表达方式的解释已经引发了持续二十多年的争论 – 而这场争论至今仍远未尘埃落定。

这场争议源于美国联邦巡回上诉法院在 SuperGuide Corp. v. DirecTV Enters., Inc. 一案中作出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 2004 年判决。在 SuperGuide 案件中，法院仅仅基于语法结构以及一个小小的连接词“and”，将该短语解释为“至少一个 A、至少一个 B、以及至少一个 C”。这一解释与大多数人基于直觉所期待的含义形成了鲜明对比。

对于在越南从事专利撰写和翻译的专业人士而言，这绝非“措辞风格”的问题。它可能决定专利权利要求范围的生死存亡。一个连接词或一个排列结构位置的偏差，都可能无意中缩小权利要求的保护范围、使侵权执法复杂化，甚至为他人以有效性为由攻击专利打开大门。

在本文中，KENFOX IP & Law Office 的专家并非试图“教授英语语法”，而是要揭示为何 – 个看似无害的短语会在专利说明书中变成法律漏洞 – 更重要的是，作为专利撰写者和译者，我们必须采取哪些措施，才能避免因为一个小小的词：“and”而输掉案件。

1. 来自 SuperGuide 的教训：当 “At Least One Of” 不再意味着 “Or”

要理解这一先例，我们必须回到 2004 年的 SuperGuide 案件。该争议围绕一项与电子节目指南系统相关的专利展开。在 SuperGuide v. DirecTV 一案中，核心权利要求的一项限定如下：

“… first means for storing at least one of a desired program start time, a desired program end time, a desired program service, and a desired program type”.

[“… 第一存储手段用于存储至少一个期望的节目开始时间、期望的节目结束时间、期望的节目服务以及期望的节目类型”]

双方立场针锋相对：

专利权人（SuperGuide）主张，该语言意味着系统只需存储四类信息中的任意一类或某个子集。这对应了大多数撰写人本能假设的“或（or）”逻辑。
被控侵权方（DirecTV）则认为，该条款要求系统必须针对四个类别（开始时间、结束时间、服务、类型）中的每一个都存储至少一个值——即“和（and）”逻辑：
“at least one of A, and at least one of B, and at least one of C…”

换言之：

SuperGuide：四类信息中任意一类即可（析取关系）。
DirecTV：每一类都必须至少有一个值（合取关系）。

最终，美国联邦巡回上诉法院（CAFC）采纳了由 DirecTV 提出的、更加狭窄的解释。至关重要的是，法院的推理并未依赖专利的技术目的或发明构思，而是完全基于语法。

CAFC 认为，当短语 “at least one of” 作为修饰语出现时，在列表由连接词 “and” 连接的情况下，该修饰语会分别作用于列表中的每一个元素。

法院甚至引用了《The Elements of Style》，举例说明短语：

“in spring, summer, or winter” 被解释为：“in spring, in summer, or in winter”。

基于同样的语法逻辑，法院认为：“at least one of A, B, and C” 应当被理解为：“at least one of A, at least one of B, and at least one of C”。

该裁决正式确立了现今所称的 SuperGuide 原则：当一个修饰语（例如 “at least one of”）后接由 “and” 连接的列表时，该修饰语会独立地修饰每个列表元素。

后果包括：

权利要求的保护范围比专利权人原本认为的狭窄得多。
DirecTV 的系统并未满足所有必要要素 → 在该解释下不构成侵权。

由此产生了“SuperGuide 规则”：如果某一修饰短语（如 “at least one of”）置于由 “and” 连接的列表前，它会推定分别修饰列表中的每一个项目。

虽然此后部分案件在高度特定的情形下试图区分或限制 SuperGuide 的适用，但该判决依然是一个清晰的警示：一个连接词就足以颠覆整个专利的保护范围。

2. 为什么 – 个美国判例会影响提交于越南的专利申请？

许多从业者可能会说：“我是在向越南国家知识产权局提交申请——美国的案件与我有什么关系？” 但在专利领域，法律风险从不受国界限制。像 SuperGuide 这样知名的判决，往往会在意想不到的场合成为你说明书中的“双刃剑”。

至少有以下 4 个原因使得美国判例会悄无声息地影响提交在越南的专利申请命运：

[i] 英文版本往往是专利文件的“真面目”：在越南提交的多数申请源自 PCT 申请或来自美国、欧盟、中国等司法辖区的优先权申请。原始撰写者使用的是英文。越文版本仅是翻译。然而，一旦发生争议，或在国际背景下进行审查，越南的执法机构 – 尤其是对方当事人 – 仍会仔细审阅英文文本，即便越文译本才是审查中的法律控制文本。而 SuperGuide 式的陷阱就常常潜伏于此。

[ii] 错误往往源自机器翻译或“凭直觉”的翻译：一些看似无害的结构其实极其危险。例如短语 “at least one of A, B, and C” 常被译成越文 “至少一个 A、B 和 C”. 听上去简单、无害，但它完全复制了 SuperGuide 案件争议的结构 – 美国法院正是基于此结构作出了狭义且严格的解释，导致权利要求范围被大幅缩小。

[iii] 在诉讼中，任何推理都可能成为武器：在专利诉讼中，各方都会利用所有可用的论点。你的对手极可能利用 SuperGuide 类型的逻辑来缩小权利要求的范围，或主张权利要求不清晰、不具可执行性。越南并不适用美国判例，但语言逻辑、类比推理以及外国解释权威依然可能在侵权争议、无效程序、专家意见或庭审中成为极具说服力的论据。

[iv] 说明书越模糊，可执行性越弱：说明书越模糊，越容易在可执行性上遭到攻击。执法机构、法院和专家审查员将被迫“扭转语言”来解释你的权利要求。措辞越混乱，争论空间越大——成本、风险与不确定性也随之扩大。

3. 给发明人的建议：不要让别人去“猜你脑子里的想法”

在专利领域，文字定义了权利的边界。然而发明人往往更关注技术方案本身，而非措辞——很少注意到那些可能导致专利崩塌的语言“陷阱”。只需养成几个简单的习惯，便可显著降低整个保护过程中的风险：

[i] 明确你想表达的是 “OR” 还是 “AND”：避免使用诸如 “I want to protect A, B, C” 之类的模糊说法。对于专利律师或代理人而言，这种表述就像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向哪边走。请明确表达：

“The product may include only A, or only B, or only C, or any combination thereof.” → 析取结构（OR）；保护范围宽、灵活。

或：

“The system requires A, B, and C in order to function.” → 合取结构（AND）；范围窄、要求严格。

一个 AND 与 OR 的区分就足以完全重塑权利要求的范围 – 决定保护是宽还是窄。

[ii] 提供具体示例，避免技术意图被误解： 发明人最了解技术，但权利要求撰写者无法读取你的思想。

例如：“In practice, we may sell a version containing only module A, a version containing only module B, or a version containing A+B. But the system must include at least one of the three modules to operate”. (“在实际应用中，我们可能会销售仅包含模块 A 的版本、仅包含模块 B 的版本，或包含 A+B 的版本。但系统必须包含这三个模块中的至少一个才能运行。”)

这些具体说明能够帮助撰写者理解：

哪些是可选的，
哪些是必须的，
哪些能够扩大范围，
以及哪些有助于避免 SuperGuide 式陷阱。

示例越清晰，语言就越准确。

[iii] 未百分之百确定前，不要自己“DIY”英文权利要求语言： 权利要求部分不是用于“试验英语语法”的地方。误用诸如 “and/or”, “at least one of”, “one or more of” 等短语可能扭曲权利要求范围 – 更糟的是，会让对手获得攻击你的专利的有力武器。
如果你不确定：

用自然、朴素的语言描述技术特征；
让专业的权利要求撰写者来处理法律与语言结构——这需要绝对精确。

总而言之，发明人不需要成为语言学家。但只要表达更明确，提供一两个实际示例，并避免即兴撰写英文权利要求，你就能让你的专利申请在通往保护的道路上更强、更安全。

4. 给专利从业者的建议：起草“不给对方留下任何争辩空间”的语言

在专利撰写中，语言不仅用于描述 – 它定义了排他性的边界。一个含糊不清的短语就可能成为致命弱点，使对方有机会推翻整组权利要求。因此，专利从业者必须将文字视为战略武器，而不仅仅是撰写工具。

[i] 用英文撰写时(用于 PCT/优先权申请): 避免使用 “at least one of A, B, and C” – 这是一个极易引发 SuperGuide 式争议的敏感短语。

如果你意图表达析取关系（“OR”），请使用：“… comprising at least one of A, B, or C” (“… 包括至少一种 A、B 或 C”);
或者经典且安全的结构：“… comprising one or more selected from the group consisting of A, B, and C” (“… 包括从由 A、B 和 C 组成的组中选择的-种或多种”)

如果你意图表达合取关系（“AND”），请使用：

“… comprising at least one A, at least one B, and at least one C” (“… 包括至少一个 A、至少一个 B，以及至少一个 C”)

如果由于历史原因必须保留该含糊表达，请添加 Definitions 条款：

“As used herein, the phrase ‘at least one of A, B, and C’ means at least one of A and/or at least one of B and/or at least one of C, unless the context clearly requires otherwise” (在本文中，短语 ‘at least one of A, B, and C’ 的含义为：至少 – 个 A 和/或 至少 – 个 B 和/或 至少一个 C，除非上下文明确要求作其他解释)

这短短 – 句话即可防止整组权利要求被误解。

[ii] 翻译成越南语用于在越南提交时：不要机械翻译。专利翻译是重建逻辑结构，而非词典对照。

如果英文明确表达 OR：

如果英文原文清楚表达的是 OR（析取）：

“… comprising at least one of A, B, or C” → “… 包括至少一种 A、B 或 C”；

或：

“… 包括从由 A、B 和 C 组成的组中选择的一种或多种。”

如果英文原文表达的是 AND（合取）：

请按字面且不作任何省略地翻译为：“… 包括至少一个 A、至少一个 B，以及至少一个 C”.

如果原文包含 SuperGuide 式的歧义：

应立即与客户确认：其意图是 OR 还是 AND？
如果文本无法修改：
翻译为：“至少一种 A、B 和 C”
并在中文版说明书中加入安全阀条款：
“A、B、C 各组成部分可以单独使用，或以任意组合方式使用，只要满足本说明书所述功能。”
并在内部标注该结构具有较高的解释争议风险。

[iii] 设计说明书，使权利要求在未来被缩窄时风险最小化：强健的说明书不仅支持审查 – 当对方试图缩小或攻击权利要求范围时，它也是关键缓冲层。明智的强化技巧包括：

在实施例中列出所有合理变体：仅 A；仅 B；仅 C；A+B；A+C；B+C；A+B+C（在技术适用的情况下）。
使用“保险句”，例如：“In the embodiments described, the components may be used individually or in any combination, unless otherwise specified”

(“在所述实施例中，各组件可以单独使用，或以任意组合方式使用，除非另有明确说明”)

如此，即使执法机构后来采取较窄的解释，你仍能在说明书内部保留一层法律缓冲，从而维持基本的保护范围。

5. 给翻译人员的建议：你不是简单的“文字转换器”

专利翻译是一项高度专业化的工作 – 其精确度如同合同起草，其微妙性如同科学写作。翻译说明书和权利要求绝不是“替换词语”这么简单，而是管理法律风险。你所选择的每 – 个术语 – 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表述 – 都可能带来价值数百万美元的法律后果。以下是必须掌握的核心原则：

[i] 始终问自己：这是 “OR”, “AND” 还是 “AND/OR”？如果你无法判断其逻辑意图 – 请询问。
如果你仍不确定 – 再次询问。如果上下文含糊 – 立即向律师或客户寻求澄清。一个简短的问题可以避免一场重大诉讼。五秒钟的确认可以避免五年的争议。

[ii] 不要假设 “and” 就一定对应 “và/和/”，或 “or” 就一定对应 “hoặc/或”:

“and/or” 并不总是能直接翻译成越南语 “和/或”。
“at least one of A, B, and C” (“… 包括至少一种 A、B 或 C”) 绝不能进行机器翻译 – 这是专利语言中最危险的短语之一。

这些术语看似简单，但往往带有重大解释风险，尤其是在受 SuperGuide 式逻辑影响的司法环境中。

[iii] 在整份文件中保持严格的术语一致性: 在同一逻辑结构下，- 处使用 “或”，另一处却使用 “và/hoặc”，等同于在文件内制造矛盾。例如：第 3.1 节使用 “hoặc”，第 5.2 节却使用 “và/hoặc”。
术语不一致不仅削弱清晰性-更是为对方提供攻击专利的弹药。

[iv] 在内部标注并提醒风险结构:

如果你发现某个短语可能引发 SuperGuide 式歧义，请标注并通知法律团队。
优秀的翻译人员不仅做到“翻译准确” – 他们更会在语言风险变成法律漏洞之前识别并提出预警。

在专利工作流中，你是确保所得专利稳健、可执行、并且不被语言陷阱削弱的第 – 道防线。

6. 在越南提交专利申请前的快速核对清单

在最终定稿申请（尤其是译文）之前，请确保完成以下检查：

[i] 重新通读整套权利要求:

留意诸如 “at least one of…”, “one or more…”, “and/or…” 等短语；
确保每一次使用都是经深思熟虑的——而不是习惯性或机械式撰写导致的。

[ii] 将越文版本与英文原稿（如有）进行比较

避免出现越文翻译无意间扩大或缩小原始文本逻辑的情况；
此类不一致极易引发“补充内容（added matter）”或“超出原始公开范围（beyond the original disclosure）”的风险。

[iii] 以“被控侵权方”的视角重新阅读说明书

问自己：如果我是被告，我会利用哪些结构来主张：

权利要求过窄，因此我不构成侵权；
权利要求模糊、不清楚或无法执行？

如果你在以“被告视角”阅读时能发现潜在弱点，务必立即在撰写/翻译阶段修复它。不要等到争议进入法庭。

结论：永远不要低估一个连接词

一个连接词就能决定整个保护范围。SuperGuide 的故事提醒我们一个看似简单却至关重要的事实：在专利撰写中，“and/or” 不仅是语法 – 它是资产的边界，是知识产权保护范围的界线。

对于越南的发明人、从业者、律师和翻译人员而言，实践性的启示十分明确：

避免使用已被判例证明极易引发争议的结构，例如 “at least one of A, B, and C”。
以最高的清晰度进行撰写与翻译，使对手几乎没有空间通过狭义解释或有效性攻击来限制保护范围。
牢记：撰写和翻译专利文件是一项复杂而精细的法律工作，而不仅仅是“将一个想法改写成英文或越文”。

一个连接词既可以扩大，也可以缩小保护范围。将专利说明书中的每-个词都视作法律工具 – 经过深思熟虑、用于全面保护创新的价值。

QUAN, Nguyen Vu | Partner, IP Attorney

PHAN, Do Thi | Special Counsel

NGA, Dao Thi Thuy | Senior Patent Attorn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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